海风悲歌——丁字湾栲栳货运船队兴衰史

文 / 北郭居士

1/18/2020 12:28:49 AM

在即墨东北部风光秀丽的丁字湾出黄海口处南侧,有一列南北向低矮四垂呈栲栳状的火成岩丘岭,纵卧于黄海之滨,捍卫着山岭以西的一大方海湾小平原。这条低山丘陵,向北突出于丁字湾口,形成一处海湾岬角。这,就是被人们称为栲栳头的栲栳半岛。栲栳半岛为丁字湾的门户,在它的滩湾深处坐落着两个村庄,这两个村子因地形而村名,称之为里、外栲栳村。这两个村子的百姓千百年来根据自然地理条件所然,都是农耕与下海打鱼兼顾。
明末清初以来,丁字湾内默默无闻的金口渔村,逐步由民间自发开拓为商港,大江南北进出丁字湾的货运商船往来如梭,金口码头也成了商人们争相开办大小商号的寸金之地。里外栲栳村的人们目睹金口日渐繁荣的商业景象,便纷纷利用自己手中现有的鱼船这个便利条件,给一些吨位重、吃水深而停泊在栲栳头外海的大货船卸驳货物。另有一些航海经验丰富的渔民,被商船老板聘为船员,走南闯北,终日在海上和各大码头之间奔波。时日一久,这些人目睹耳濡,眼界大开,熟稔了海上长途贩运货物致富的诀窍,遂从驳运、佣工,到集资入股自己造船,逐步走上了自己经商跑海上货船商运的路子。到抗战以前,以里外栲栳村为主体,崛起了一支胶东半岛颇具势力的商业货运船队,往来穿梭于长江南北和朝鲜、东北的各大码头之间。
金口开港之初,进出其间的多是从江浙宁波、温州、长江沿岸一带来的商船,因其船舱顶部用竹批弯成弓型覆上芦席搭盖,用油漆涂成黑色,故被北方人称其为“乌篷船”。一开始栲栳一带的人们将鱼船改为商船载货,因为船体窄小,载重量少而不适宜长途海上运输。船主们借鉴外地商船的构造,积极积蓄力量,购造大型船只来替代原有的小鱼船。
清代咸丰末年,岛里西坦村的柳玉君,购置了金口港本地的第一条大船“福和泰”号,此船载重量200吨左右,聘用外栲栳村的杨志君在船上驾驶。杨志君深知商船有利可图,几年时间的南来北往,当他熟悉了各大码头情况、并积累了一定资金后,便辞去“福和泰”号上的差事,回村领头筹资集股,从大连买回一条旧船,取名“金长生”号。“金长生”号有股东二十余家,船主为杨志君。股约规定,盈利按股分红,受损按股分担。此船投入运营后,扬帆来往于各大港口之间,几年下来,获利甚巨,大小股东都吃到了甜头。
民国初年,船主杨志君嫌“金长生”号老旧,载重量小,难以适应海上日益增多的竞争对手,为了发挥其更大效力,遂和众股东商妥,请南百里村著名木匠蓝志川领头的木匠班子,对“金长生”号进行大修改造。船工们先在栲栳内湾海滩上挖好一条水道,然后趁大潮时将船放进水道船槽,堵上水口后将水排出槽外,便成了一条干船坞。蓝志川根据船体加以大修改造,经过数月的日夜紧张施工,一条长六十余米、宽九米的新“金长生”号屹立在了海滩上! 改造后的“金长生”号只用了旧船上的锚蓬顶子,其余部分全部翻新,新船板有八寸多厚,中间的大桅杆基部呈方形,有八仙桌面那么大。大桅、二桅均由硬槐木做成,桅顶装有旗子,供航行时观测风向。南百里村的木匠造船经验丰富,造的船坚固耐用,工钱低廉,在莱、海和即墨一带很有名气。改造后的“金长生”号可以载重约500吨,是丁子湾一带最大的商用货运风桅帆船,号称”山东第一舟”。
继“金长生”号开了栲栳人长途商船货运的先河以后,栲栳湾附近村庄的人们争相仿效,纷纷集资合股,购造大型商船。短短十几年时间,岛里金口一带的村庄先后建造购置了大小四十余条船只。其中载重量一百吨以上的有二十八条,分别是,
杨志君在金口设商号“长生成”,经营土产杂货,共有四条船,“金长生”号,载重量约500吨。“金福生”号,载重量约230吨。“金福长”号,载重量约180吨。“福利生”号,载重量约180吨。
外栲栳村杨盛三在金口开设了“乾祥”商号,亦有四条船,“杨永顺”号,载重量约250吨。“金永祥”号,载重量约230吨。“杨永盛”号,载重量约210吨。“杨永祥”号,载重量约140吨。里栲栳村王玉甫在金口开设了“福泰”商号,在上海开了“启信”货栈,有船四条,“金永泰”号,为丁字湾第二大船,载重量约350吨。“金永康”号,载重量约230吨。“新兴泰”号,载重量约210吨。“金福新”号,载重量约140吨。
后车家夼村韩端铣与外栲栳村杨永茂合伙在金口开了“裕盛”商号,韩任掌柜的,有两条船,“金永年”号,此船是从牟平养马岛买来的,原名“林长春”号,载重量约210吨。“金玉寿”号,载重量同上。
里栲栳村王占林在金口开商号“德成”,有船两条,“金永安”号,载重量约250吨。“金永顺”号,载重量约210吨。
里栲栳村杨维越在金口开设“聚成永”商号,有船“金同兴”号,载重量约200吨。
里栲栳王占贤在金口开“惠昌”商号,有“旺长兴”号商船,载重量约200吨。
此外还有散船九艘,

“金宗祥”号,载重量约270吨,船主是岛里王哥庄王宗业。
“福和泰”号,载重量约200吨,船主是西坦村柳玉君。
“金宗福”号,载重量约140吨,船主岛里北芦村人。
“金永泰”号,载重量约140吨,船主是南百里村人。
“金洪顺”号,载重量约250吨,村主是龙湾头李明思。
“金宗茂”号,载重量约230吨,船主是外栲栳村杨盛福。
“金永祥”号,载重量约230吨。
“金福寿”号,载重量约200吨。
“新永顺”号,载重量约180吨。

商船按式样分为两种,一种是挂流船,有三条桅杆。一种是沙船,有五条桅杆,载重量大。那时这些船均没有现代化的机械动力装置,航行还是依靠原始的风帆。船上装有罗盘针,储备有淡水、粮食、烧菜等船员生活用品、通常每条船上有五口铁锚,流锚、二锚在船头上,三锚名叫“铁犁”,又称太平锚,在船尾上,不到绝处不用。一般的锚重500公斤左右,“金长生”号上的太平锚有750多公斤重。沙船边上装有一米多高的船波,也称护帮,用两公分多厚的铁板包着,既可阻挡风浪,有可兼做打击海盗的掩体。船头和船尾立有挂桅灯的桅杆,夜间挂上点煤油的玻璃罩风灯航行。为防海匪,船两边装有“翅杆子”,遇到海盗船就将其放下来,四外长短不一的铁蒺藜使海盗船无法近前靠帮。各船上均配备有火炮、长短枪等自卫武器,在海上航行时遇上海盗,全凭全体船员们同心协力自卫,所以船上人员必须人人都会使枪。“金长生”号船上装备有火药炮七门,最大的炮设在厚铁水柜上边,可以旋转向四外开火。另外还有手枪四支,套筒枪七支,步枪十一支,备有火药400余公斤,铁沙子炮弹直径约有四公分粗。
1900年以前,商船多从金口码头装载豆油、花生、食盐等到南方的上海、长江沿岸一带。装油时舱内装一层油篓上边放一层搁板,共装五、六层高。船到南方将货销售后,就购置桐油、胡麻、竹竿、木料、大米、棉花、纸张等货物返回金口。到本世纪二、三十年代,金口商业每况愈下,商船便改从大连、丹东、青岛、烟台等港口装载豆油等货物运往南方,载回的土货也多向青岛、烟台、威海、石岛一带出售。航行中若遇顺风,日夜兼程从金口抵上海十六铺码头只需三、四天的时间,如遇逆风暴雨,需四十多天才能抵达上海。那时没有船载通信设施和海况天气预报,全凭船员自己掌握。为了躲避海上风险,商船都是结队傍陆近海航行。
货船上一般由老大、管帐、帮舵、帮帐、三角(负责故障维修)、缆头(负责拾锚)、艄公等二十四、五人组成。“金长生”等大船上有三十多人,小的船如“金宗福”号,也有十六、七人。船上各项分工严密,工作有条不紊。船老大有丰富的航海经验,掌管船上的重大事务。管帐的负责买卖业务,多数不在船上,而乘车到预定地点联系购销货物等事宜。商船多为自己商号贩运货物,有时也为各大商号运货。“金长生”号有一次仅运豆油净赚了七千块大洋。商船挣了钱,股东和船上的船工按五五平分,船上分红情况是老大、管帐的各分两个人的钱,帮舵的一个八,三角一个半,缆头一个三,一般船工每年能挣三百多块大洋。
夏季溽暑多雨,货船陆续回到家乡歇伏修船,这时的栲栳海滩上人声鼎沸,锯木声、敲击声、号子声同海潮声溶成一片。打铁钉的一百多盘铁匠炉一字摆开,锤击砧鸣,热火朝天。栲栳岛北端的饭馆“福海居”酒旗招展,生意兴隆。因商船的归来维修,栲栳滩内出现了少有的繁华热闹景象。每当秋风一起,商船便又纷纷扬帆启程了。
辛亥革命以后,中央政权南北分裂,地方军阀连年混战,搅得民不聊生,社会秩序混乱,各地匪患成灾。近海沿岸航运线上,海盗船成帮结伙出没,杀人截货非常猖獗,疯狂洗劫过往的商船货轮。特别是长江以北的江苏沿岸海面,是南北海上运输的必经之路,也是海盗出没最频繁的地方,不知有多少客货船只在这里惨遭毒手。栲栳商船队也难逃厄运,许多船只多次在这一带和盗匪遭遇,惨遭毒手,其中下场最惨的莫过于“新兴泰”号了。
1927年,“新兴泰”从金口港装载豆油去上海,船上有21名船员。当行驶至江苏启东县吕四附近海面时,与六条海盗船相遇。海盗们面对眼前“猎物”鸣枪示威,妄图登船行劫。“新兴泰”号船员奋起抗击,当即打死了几个海盗。 海盗们恼羞成怒,连续发起了几次围攻,但终因船小仰攻不利而靠不上船帮,众海盗只得悻悻退去。但海盗们不甘心失败,积极寻找机会进行更大的报复。当“新兴泰”驶进长江水道时,因长江人海口到黄浦江人长江的吴淞口,还有八十多里的水路,是逆水上行,一次涨潮船只只能顶到吴淞口外,从这里逆黄浦江再上行至上海十六铺的杂货码头卸货,要在吴淞口外等待再次涨潮时逐浪上行。海盗们跑到吴淞口花重金租了一条大船,全副武装伏在舱内。大船借助江水退潮时顺流而下,当靠近“新兴泰”时迅速抛锚,居高临下向“新兴泰”发起了攻击。船上人员猝不及防,众海盗蜂拥而上,跳上船去大砍大杀,疯狂报复。船员们为了壮胆,个个喝上了土枪药,和海盗奋力拼杀。经过一场殊死搏斗,终因寡不敌众,“新兴泰”号上的船员大都被杀,受伤的也抱枪跳水而死。全船二十一人,只有躲在舱内的韩守明、韩守礼、王宣清三人幸免于难。一场血洗之后,海盗们遂将“新兴泰”号劫持到江苏启东县的吕四港,将全部货物劫去。后来,幸免于难的韩守明三人在海盗的胁迫下,传信給为“新兴泰”号商船经办业务的上海“启信”商行,化了三千多块银元才将人质和商船赎了回来。
“金玉寿”号也遭到过海盗的疯狂洗劫,双方进行过一次殊死相博——那是1929年阴历五月,“金玉寿”号在赣榆装满豆油驶向上海,船上共有船员十八人。五月初三日早晨,当船行驶至盐城以东海面时,老远看到海面上有两条船。时间不长,两条船“金玉寿”猛扑了过来。有人大叫一声“这是胡子船!”众人拿出枪便打。海盗却不急于打,只是向前靠船。船老大从船舱内听到枪声,出来一看便说,“快放翅杆子……”,话没说完,被海盗一枪击中头部,当即死在了甲板上。这时海盗们开始进攻了,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。 两下对峙了三个多小时,海盗们见久攻不下,一只船便施放了一枚烟幕弹。 另一只海盗船则借着烟幕迅速靠上了“金玉寿”号的船舷,四个海盗一跃跳上甲板,向船员们扑来。双方在船上短兵相接,两名海盗被击毙,两名船员也被海盗打死。其余两名海盗在船上火力的夹击下进退无路,被逼入一个船舱内。船员们立即将舱门关闭,又用铁板扣住,将两名海盗囚于舱中。众海盗弹药已罄,眼见劫掠不能得逞便驾船撤离。此次海上恶战,“金玉寿”号上的船员被打死五人,打伤二人。船上人们见海盗船遁去,惊魂甫定,目睹甲板上一片狼藉,既不敢停留也不敢继续驶往上海,便胆战心惊的急速驾船驶回了栲栳头。
初六日船抵栲栳滩,当村人们拥上船去要擒拿被关的海盗时,却发现舱顶的铁板已被撬开,二个海盗已经跑掉。在丁字嘴张网捕鱼的渔民,从海中打捞出了两具海盗的尸体。“金玉寿”这次遇匪非同寻常,全凭船员们同仇敌忾,在船老大(船长)已被海盗打死的情况下,舍生忘死拼力搏杀,才保住了船和货物的安全。虽然伤亡数人,但还是为大多数船员的大难不死而庆幸。
此外,“福利生”号于1935年跑江苏盐城时,在连云港海面上遇到过十三条海盗船的围攻,经过全体船员的拼死抵抗将其打退,免于了洗劫,有四人在激战中被打死……
经过近半个世纪几代人的艰辛经营,到“七七事变”以前,里外栲栳村的海滩上有了一支规模可观的货运船队。
辛亥革命以来由于军阀连年混战,旱涝灾害频发,国民经济凋敝。为了多打粮食供给日益增多的人口,人们大量砍伐开垦流入丁字湾内各河流上游一带原始植被,导致泥沙淤塞海湾港口,使丁字湾失去了海上航运的商用价值,栲栳船队只得到其他港口揽载货物为生。
“七七事变”烽烟一起,国运艰难,栲栳商船队也和国运一起,走上了穷途末路,几代栲栳人用血汗浇灌起来的船队,遭遇到了灭顶之灾。1937年上海“8·13”事变,“金长生”“旺长兴”“杨永兴”“杨永盛”四条商船正满载豆油抵达上海。为防止日本军舰进入黄埔江,驻守闸北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下令封锁江口,命令停泊在黄埔江面上载重在五十吨以上的各类船只,都必须无条件的沉没于吴淞口江面。“金长生”号等四条船被拖到吴淞口的大洋桥附近,用水雷炸破船底,沉入江中,船上桅杆都还露在江面上很高。四船“为国捐躯”后,船上的人们怀着外敌入侵和失船之痛,碾转多日徒步走到徐州,才坐上火车回到即墨。
继“金长生”等四船的遭遇后,1939年3月5日(阴历正月十五日),刚投降了日本人的即墨地方游击队韩炳宸部,配合日军前来栲栳一带扫荡孙可佩部抗日游击队,将停泊在栲栳滩上的“杨永顺”“杨永祥”号两船点上大火,烧为灰烬。并将泊在深水中的“金玉寿”“金永年”“金福寿”“金永来”“金同兴”等五条船用绳索连起,被日本海军的炮艇拖到青岛,劫为军用。
当年夏天,“新兴泰”停泊在栲栳头西的沙滩上,被巨浪打碎。“新永顺”号从丹东载油到上海途中遇上台风,在海上失踪。“金福生”“福利生”“金宗茂”等船被股东们拆毁烧了火,以免遭到资敌的厄运。1940年以后,历经百年、名冠胶东、闻名遐迩的栲栳商船队,在国运黯淡的大背景下,就这样荡然无存了。
栲栳商船队的历史,就是一部中国近代的地方史,它始终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。如今你走进栲栳半岛,一些老人们还会感慨万千地向你述说起当年栲栳滩上的繁华兴旺、丁字湾口千帆竞渡、栲栳湾内巨舸林立、驳船围绕穿梭卸载的热闹场景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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