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情棒(之一·月挂柳梢头)

文 / 陈瑶本

1/18/2020 12:25:27 AM

1957年端午节前一天的下午,一位姑娘来到G镇小学大门前。她不胖不瘦,不高不矮,留着两条垂及腰际的长辫,辫捎上打一对粉色的蝴蝶结,身穿白衬衣,蓝布裤,模样俊俏,身材曼妙。姑娘叫周小红,今年十七岁。美国作家梭罗说过:“上帝把对美的理解和创造都洒在年轻人的身上,上帝不会让任何一种美超过青春的美。”一点不假,这话从周小红身上再一次得到了验证。
放学了,学生们排着队鱼贯而出。周小红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明亮如晴空,清澈似秋水,忽闪忽闪地盯着放学的队伍。当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走出校门时,她上前招招手把男孩引到一棵合欢树下,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高粱饴软糖按在他的小手里,又把一封折叠成方胜的信交给他,说道:“陈明,这糖,给你;这信,交给你哥。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高粱饴软糖是不可多得的美食。陈明高兴地说:“谢谢小红姐!信一定送到。”说完,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。
陈明的哥哥陈聪是周小红小学和初中的同学,国字脸,卧蚕眉,高大英俊,倜傥儒雅,在县三中读高中。这天是星期六,晚上回家,从弟弟陈明那里收到周小红的信。打开一看,是两行娟秀小字:

聪哥:
你好!明天晚饭后,村西头池塘边大柳树下,不见不散。
知名不具 6月1日

看完信,陈聪锁紧眉头,回忆起与周小红的前尘往事:6年前的端午节日出前,他曾与周小红等几个同学一起去拉露水。初夏清晨凉爽的田野上,响起了周小红甜润的歌声,听得陈聪心醉;第二天,他写的两首纪念屈原的小诗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,也得到周小红的赞许。 他们一起读书,一起游戏。 陈聪爱听周小红唱歌,戏称她是小周璇;周小红爱看陈聪写的文章,夸奖他是小作家。从此,互相敬慕的两人情投意合,成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朋友。近来,这友谊好像悄悄地变味了:周小红每次与陈聪单独相处,总是吞吞吐吐,欲言又止,脸红心跳,魂不守舍。陈聪似乎没有察觉——男孩子总是粗心。
第二天端午节的晚上,陈聪如约来到村西头池塘边大柳树下。G镇地处半岛地区 ,受海洋影响,虽然已是夏初,春姑娘却脚步姗姗,不肯遽然离去,夏天比内陆来得迟,天气依然温和宜人。大柳树的万条绿丝绦在微风中摇曳,西天一弯如钩的新月,斜挂在柳梢头;柳丝和弯月的倒影在池塘的水面上随着微波荡漾。
周小红已经在树下等候,见陈聪来到,她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红绸裹着的包,打开红绸,是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。周小红把荷包连同红绸一起放到陈聪的手上,仰起脸望着陈聪,柔声说道:“聪哥,送给你!喜不喜欢?”说完迅速低下了头。月色朦胧,掩饰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。站得近,陈聪可以感受到周小红急促的呼吸和甜蜜的气息。
这里乡间的习俗:端午节这天,女子把自己绣的荷包送给心爱的男子,那就是定情的信物。捧着含有周小红体温的绣花荷包,陈聪猛然醒悟了:原来姑娘爱上了自己,友情变成了爱情!他捧在手里的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荷包,它代表着姑娘的一颗滚烫的心。陈聪激动地握着周小红的手,连声说:“我喜欢!谢谢!谢谢!”
周小红鼓足勇气,踮起脚跟,在陈聪脸上亲了一口,转身向家里跑去;只觉得脸上烧得发烫,一颗激动心在胸中跳得砰砰地响。
陈聪祖上是读书人家,民国年间,战乱不断,家道中落。陈聪的父母为了不肯把祖传的家业葬送在自己手里,宁愿节衣缩食,也要保住祖上传下来的十几亩地。土改时,陈聪家被划为地主,土地被没收,父母遭批斗,陈聪成了狗崽子,从此低人一等,心里充满了自卑。他不愿出头露面,不愿与人交往,独来独往,沉默寡言。家里书多,别的孩子玩耍打闹的时候,他却在博览群书:诸子百家,文学历史,天文地理,哲学逻辑……读书和思考成为伴随他青少年时光两大最亲密的伙伴。
看着周小红渐渐远去的背影,陈聪思绪翻涌,心潮澎湃。周小红家是中农,自己家是地主;周家是无产阶级团结的力量,陈家却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。陈聪从小和周小红一起长大,她的美丽,她的善良,陈聪怎能不知,陈聪哪能不晓?只是他看周小红如从人间仰望天上的仙女,只有仰慕的份;和她谈情说爱,那岂不是对仙女的亵渎?所以从来不往这里想。现在见姑娘主动向自己表明心迹,又是高兴,又是烦恼。高兴的是:怎么会有这个福分,莫非我是董永第二?烦恼的是:我家是地主成分,娶了她岂不是害了人家!如钩的新月渐渐西沉,满天的星斗更加灿烂。陈聪怀揣荷包想着心事,慢慢踱回家去。
周小红有个堂嫂叫张大翠,二十四五岁年纪,白净面皮,瓜子脸蛋,微胖身材,肥臀丰乳,说不上多么漂亮,却也有几分姿色;因为爱咧咧,张长李短,飞短流长,人们谐音把张大翠叫成张大嘴,简称“大嘴”(其实她的嘴并不大);天长日久,真名张大翠反而隐去,几乎无人知晓。
端午节那天晚上,周小红给陈聪送荷包的事,可巧被大嘴看见了。她把那晚所见所闻添油加醋绘声绘色,当着众人的面说得活灵活现;没有几天,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,周小红和陈聪谈恋爱的事没有不知道的。这话很快就传入周小红的母亲周大娘的耳朵里。
周大娘姑娘时曾是四乡八疃出了名的美女,嫁进周家后,先后生下两个女儿——周小红和周小青。丈夫参加抗美援朝受了伤,回国后复员回家,旧伤复发,病情恶化,不到一年就抛下母女三人一命归西了。32岁的她从此成了寡妇,周小红也因为家境困难,初中毕业就辍学了。由于自小受封建礼教的熏陶,周大娘对“男女之大防”非常在意,她坚守女子从一而终的信条,心如死水,不肯再嫁,一直守着两个女儿过日子,多少媒人上门提亲,都被她严辞拒绝了。
这一天,大嘴在街上和一群妇女说笑。
大嘴说:“你说这人一结婚,怎么女人就变小了,男人却变大了?”
“这话怎么说?”众人莫名其妙。
“你看,结婚前女人是大姑娘,结婚后是小媳妇;大姑娘变成了小媳妇,这不是由大变小?男人嘛,结婚前是小伙子,结婚后是大丈夫;小伙子变成了大丈夫,这不是由小变大?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人群里爆出一片笑声。
“是啊,是啊。男人大好;女人小好!所以嘛,男人结婚后就由小变大,女人结婚后就由大变小!”不知是谁接上一句。众人笑得前仰后合。
周大娘上前招招手,把大嘴请到家里,问道:
“侄媳妇,你说小红……真的和陈聪有那回事?”
“哎吆!我说大婶哎,这是我亲眼所见,还能有假?人家两个可亲啦!就这样、这样……”她一边说一边比划:“大婶,你可真有福气,说不定哪一天小红妹妹给你生下个大胖外孙呢!在家等着当姥姥吧!”说完,又瞅着周大娘的脸咯咯咯地笑个不停。
那个年代,青年男女自由恋爱都为一些老年人所不齿,没出嫁的大姑娘在娘家生孩子那更是奇耻大辱。周大娘听完大嘴的话当场气得昏了过去。第二天,周小红就被母亲锁在屋里,失去了人身自由。周小红又哭又闹,周大娘丝毫不为所动,反而把大嘴找来,对她说:“女大不中留。赶紧帮我给她找个婆家,把她嫁了出去,别等着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来,败坏了周家的门风。她爹死了,我可丢不起这个脸!”
再说陈聪端午节那天晚上回到家里,在灯下打开红绸,取出荷包,仔细观赏,只见:银白底色的荷包上绣的是:清水池塘里,并蒂的两朵荷花已经半开,微微张开的粉红色花瓣,中间露出浅黄色的嫩蕊;肥大的绿叶上叶脉清新,叶面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。荷叶下面是一对鸳鸯。游在前面的是羽毛美丽的雄鸳鸯,它回转头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雌鸳鸯;雌鸳鸯紧随其后,微张着嘴,好像在说:“等等我!”质地优良的绸料和技艺精湛的绣工,使得画面栩栩如生,陈聪看得爱不释手。对于姑娘的追求,却是左思右想,不得要领。同意吧,自是求之不得的美事,可是周小红怎么办?跟了我这个地主子弟,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?让心爱的人儿跟着自己吃苦受罪怎能忍心?不同意吧,这样好的姑娘那里去找?况且是她主动追我的呀!拒绝了,她能不伤心吗?直到深夜,陈聪只是摇头、叹气,叹气、摇头;满脑子里都是“怎么办?”“怎么办?”,一腔心事乱如麻。夜深了,陈聪把荷包珍藏在一个小箱里,上了锁,放到书橱的顶层。第二天一早赶回学校,家里以后发生的事,他一点也不知道。
周小红被关在房里,闹腾了一会儿也不管用,渐渐地冷静了下来。
她想起前些日子,正当春光明媚,窗外桃红柳绿,自己坐在窗下绣荷包的事:她画好图样,配好丝线,洗净手,坐下来,背着母亲,开始刺绣。她要绣出一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荷包,趁端午节送给自己的心上人,用来表达对他的情意。她一边仔细地穿针引线,一边哼着《四季歌》:

春季到来绿满窗,
大姑娘窗下绣鸳鸯。
忽然一阵无情棒,
打得鸳鸯各一方……

刚唱到这里,发觉歌词不吉利,连忙“呸、呸”地啐了两口。她又改唱电影《西厢记》的插曲《花好月圆》:

浮云散明月照人来,
团圆美满今朝最。
清浅池塘鸳鸯戏水,
红裳翠盖并蒂莲开。
双双对对恩恩爱爱……

她边唱边绣,绣完荷花,再绣鸳鸯。雄鸳鸯羽毛华丽多彩,她配好十几色丝线,一针针,一线线,含着情,裹着爱,细心地绣。因为容不得半点瑕疵,所以绣起来“一丝不苟”。绣鸳鸯时,陈聪英俊的面庞,健壮的身体,儒雅的气质,斯文的谈吐,老在眼前晃动,总是分她的神。一不小心,绣花针扎到手指,一珠鲜血滴落到荷包上,洇出一个小红点。她想洗去,又怕洗不好污了绸面,也会损了丝线的光泽。如果重做已经来不及了,心想:不管它了,血是经过心脏流出来的,正可表达自己的心意,留着做个纪念吧。看着雄鸳鸯那顾盼有神的眼睛,她觉得那分明是陈聪在看自己;看了看四下里无人,她把绣好的雄鸳鸯送到唇边,轻轻地吻了一下,虽然没有人看见,但还是羞得从腮颊一直红到耳根。她暗暗下定决心:自己非陈聪不嫁。
第二天午后,见娘对自己的看管有些松懈,她决心逃走。趁着去院子如厕的机会,她从大门冲了出去,撒腿就跑,等娘发现,她已经跑出了几十米。周大娘缠过足,一双小脚跑不快,追到村西池塘边时,就已经气喘吁吁,再也挪不动腿。眼看着女儿没了踪影,她倚着池塘边的大柳树坐了下来,想起丈夫早逝,自己孤身无助,不觉悲从中来;拍着身边的大柳树,伤心地哭道:“老天爷呀!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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