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北郭居士
1/11/2020 1:39:21 PM
【导语】2019年8月16日,是我51年前小学毕业时拍照纪念日。自那以后我这个年仅16周岁的少年,就被剥夺了继续上学的权力,回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。9月21日,当年的几位事业有成的同学召集同学聚会,我虽然已经步入老年,但当时社会给我人生青少年时期带来的锥心刺痛,还是不能自拔由此拒绝前往。
我的家乡即墨城,直线距离高密的东北乡不足一百华里,莫言著述中所描写的他家乡的苦难,我比他有更深刻的感受,毕竟我比他大了两岁!可惜我能遭受却不会也不能写。最近看了一直被封杀的莫言得奖颁奖词,感慨莫言先生的敢言直言,多谢莫言先生,那段历史不是都失忆啦!
2013年的8月中旬,我回东北第二故乡去寻梦,在我曾经生活过16年的吉林省蛟河县黄松甸镇,找回这张带有1968年8月16日铭记的毕业照片,距今已经整整45年了。在我的人生经历中,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,是我远逝的求学梦。后来在多少梦境中,泪水打湿了枕头,我的求学梦如影随形一般,啃噬着我的灵魂,令我终生难忘……
45年前我的小学毕业照,在这幅毕业照上,我们同学仅有25人,其实当时我们班加上经常不到校的,还有30人左右。该幅照片由于亚杰保存提供
我家世代生活的即墨古城,地处胶东半岛南部的沿海山川峡湾,一般年景无太大的自然灾害,是人们基本可以衣食无忧的好地方。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,在那个特殊的三年困难岁月中,眼看着邻居们不断有人饿死,当父母折腾净了所有家当,换了糊口的地瓜叶等食物后,日子还是没有转机,无奈之下,父母只得卖掉祖居换成路费,全家下关东去了东北,在长白山深处的吉林省蛟河县黄松甸公社前河大队第十生产队(一个深山沟里的自然屯,由于是长图线从黄松甸北去的第三个道口,所以称之为三道口)落户,躲避这场旷日持久的灾荒。
我是51年生人,59年我8周岁时,到了上学年令,这年秋天在即墨城关公社北阁大队已经关闭的大集体食堂里,上了不到半年小学一年级,记得到了冬天,老师饿跑了,学生也都饿得回家了。
1961年我们家到了东北以后,那里大队的大食堂当年秋天也散了伙,将口粮分回每个家庭,各自开火做饭。大约就在那年冬天已经寒冷了的某一天,父亲带上我拿着生产小队出具的证明信,到离着所在小队——三道口村5里远的前河大队小学校,前去插班上学。
当时的校主任(校长)拿来一本一年级的课本,随便指认了几处让我回答,我认答正确后,主任很满意,就这样我插班进了前河小学61年的一年班。
当时这个一年级班的学生很多,有50多人,因为前河附近的另外两个生产大队都没有学校,所以三个大队招收的学生都集中在一个班里。这些学生的家庭情况,主要由几方面组成;一是铁路上的,由于前河是一个五等小站和一个工班,职工子弟就近上学,记得一开始有十多人。铁路职工每月开工资,凭购粮证买粮,其它一些生活必需品供应的也比农村多一些,所以这些铁路上的同学生活条件相对好一些。二是前河本村的一些坐地户,在那里扎根生活的岁月比较长,底子厚,这些同学的物质条件也好一些。三是三年困难时期刚到那里落户的外流人家,当地政府给这些人冠以“盲流”的称呼,就是没在政府的计划内,自己随意流动的人员。这些人以关里山东、河北的为多,比如我们家就属此类。这些人家到了那里后一贫如洗,一切生活所需都得从头而来,这样的学生,大约占到三分之一左右,特别是我们七八个不是前河本村,当时称为“山上”的其它山村学生,其物质生活更显艰难些。
我们家在十队三道口落户时,全村仅有十多户人家不足50口人,七八个孩子,学生只有三人;除了我和我二姐外,还有小队队长的大女儿李艳荣。从三道口到前河5里多的山路间,沿途有原始次生树林、有灌木丛、有砍伐林木后开垦出来的庄稼地,基本行走在一道山梁和两条沟川之间,都是一尺来宽的羊肠小道。
这条上学之路春秋走起来还可以,冬夏天就非常的艰苦了——每当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里,我们三人虽然都是全副的冬天行头;棉衣、棉裤、棉鞋、腿绑,鞋里塞满了靰鞡草。但在深雪窝里蹚上不远后,腿绑就和棉鞋脱了节,雪粒纷纷灌进鞋里,当凉雪的雪粒接触到腿脚上的体温后,逐渐融化成冰疙瘩凝结在鞋口的周围,和靰鞡草冻结成了一起,将脚脖子处冰得通红。这些冰块缠绕在脚踝间,彻骨的冰凉令人难以忍受,一路上得不断的抠出这些冰凉的冰疙瘩……夏天虽则好些,但那沿途树木和比人高的草丛上劈头盖脸的露水,也令我们三人望而却步;每年的夏季正值长白山区草木旺盛季节,树木和路两边的草丛上每天早晨挂满了晶莹的水珠,稍一抖动就纷纷滚落下来。我们三人都是轮流着在前面扑打露水,最后面的背着书包和中午的干粮。每天虽然都是用树条拼命的抽打,但经常在我们三人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,也都是一副落汤鸡的惨象了!
当年上学时的必经之路,从这条沟谷翻过顶部那道山岗之后,再下去到谷底就是三道口村。如今那些原始森林早已绝迹,所看到的树木都是退耕还林后的自然次生林或人工林。
我们这个班从一年级到三年级,共换了三、四个班主任老师。到了四年级时,王淑琴老师随其丈夫由当时的蛟河县天岗小学调到前河小学,王老师的丈夫为前河小学主任(校长),她执教我们这个班,一直跟班走,和我们相处了五年(其中包括文革时期耽误的两年),其师生感情,不说是不深。
66年的夏天,本来是我们61届班毕业的日子,但是由于发生了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原因,我们的毕业期延长了。至于到什么时候毕业,当时老师和学生们都是一头雾水,谁也不知道国家要怎么办。
我们一年级时近60人的班级,蹉跎到了68年要毕业时,已经仅有一半30人左右了。这里面减人的原因,是由多方面促成的;一是其它两个大队先后有了学校,有回去就近上学的。二是有几位家庭困难的同学,回生产队劳动而自动退学。三是“文革”一起,学校处于半停课状态,上课也只是学习“毛著”和“老三篇”、活页文选等,其余的多数时间,都用在了无休无尽的学农种校田上,或到各生产队劳动等与上学无关的事情中。这样有的家长虽然没有提出退学,但不断让孩子不到学校,在家帮助干一些自留地里的活儿。
四十五年前我们拍毕业照的时候,蛟河县农村公社和大队一级的村庄,还没有照相馆,全班同学是在班主任王老师的带领下,到县城照相馆拍摄的。有关这次去县城照相,说点当时发生的小插曲——记得王老师提前没下通知(前排中间坐者),当天早晨到校后,王老师突然说要去蛟河县城照相馆拍摄毕业照,当时来说有点太仓促了,许多山上离前河远的同学都没来得及做准备,就穿着到校劳动的衣服仓促上车了。我当时也是多少天请假不到学校,那一天鬼使神差的到了学校,正好赶上了。一时来不及准备去蛟河的路费,便在由学校去火车站的路上,顺便到住在前河的大姐家借了2元钱,记得王老师说每人大约需要两元钱的费用。
2010年铁道部将一大批五等站撤销,前河车站也在其列。如今仅有的两条路轨并成了单线,当年那个小巧玲珑用本地黄花松克楞的欧洲风情候车室,也已经被拆除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些下关东的小脚女人,就是在这个没有站台铺满石子的铁路上,用身子偎(wěi即墨方言,意指坐着用腚与腿行动)下火车去的。
到了火车站后,范站长(后排右数第一人范会珍同学的父亲,王老师是托范会珍走的她父亲的关系)拦下一辆货运列车,将我们安排在后尾巴子守车上。守车虽然空间狭小,仅有两排不足十个座位,就这样我们有站有坐的,七八十里路免费到了蛟河县城。我们一共有26个同学赶上了这班车,到了县城里惟一的那家照相馆要照相时,发现河北老家的张耀强,由于脸皮薄,很不愿意出头露面,在去照相馆的路上躲了起来,同学们到处找也没有找到,无奈之下,只得缺席拍照,所以只留下了老师和25个同学合影的这幅珍贵照片!
前排左起;郑庆生、王明志、韩才、宋文浩、张成、王老师、李智生、孙起明、刘洪海、田广、王永福。中排左起;宋修光、纪福来、王志、邹德臣、马维太、周成民、纪升祥。后排左起;于亚杰、商传英、曹节兰、张玉霞、范秀芹、张桂兰、刘素梅、范会珍
当时没有赶上拍摄毕业照的,大致还有丰洪南、丁贵清、杜运莲(女)等同学。
王淑琴老师是蛟河天岗镇人,天资聪颖,蛟河县师范学校毕业后,便被分配在天岗小学当教师。随其丈夫盛发文调来前河小学后,她从四年级时接我们这个班执教,一直跟到我们毕业,期间由于“文革”的蹉跎,耽误了两年时间,她一共执教我们5年,师生感情不说是不深!王老师多才多艺,每当上音乐课时,王老师都是不用音乐教师代替,自己亲自授课。她的风琴弹得好,有如行云流水一般,每当我们班上音乐课时,经常会吸引来一些男女老少村民在教室窗外听。王老师的口琴也是吹得抑扬顿挫,风生云起,以致令我们这些学子很是汗颜!如今回想起来,还如发生在昨天一样。如今照片上的我们都老了,班里最小几个属马的,如今也是60开外的人了。人生犹如过眼烟云,转瞬即逝,今年回去寻梦和几个老同学说到少年时,真是令人神往!
照片上的25个同学,至今已经有数人去世,其中一个女的是曹节兰(后排左4)。照片中的三个男生,都是能耐大滴!一个是王志(中排左数第3人),曾经官至某林业局公安局长;纪升祥(中排右1),官至某铁路火车站站长;田广(前排右2),曾任前河大队书记。
照片上我们即墨老乡共有三人:前排左4宋文浩,即墨县长直公社小店大队人;前排左7笔者,即墨城人;中排左1宋修光,和宋文浩是本家同村。宋修光和我同年出生,都是六十三岁,生日比我多了几十天。从一年级开始,他的学习成绩虽然不怎么突出,但在人缘上活络,一直是班里的老大,在同学之间很有号召力,是同学们的主心骨,也是班里突出的社会活动家。他中学毕业后参军,复员后在黄松甸镇任职,一直生活在那里。至今召集老同学们聚会,都是他热心奔走无私奉献。
这幅毕业照,从我们多数革命化穿衣带帽和胸佩纪念章、手捧红宝书的举动上可以明显看得出;深深打上了那个特殊年代的火红烙印。至今在那个边远高寒、坐落于莽莽群山之中的北国山村来说,这幅具有里程碑式的前河小学六六届毕业照留念,在当地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,再没有这样深刻打上那个时代红色印痕的。至今同学们相聚回忆起来,还是感慨万千,百感交集。
在这幅毕业照拍摄后不多几天,我们这个六六届毕业班毕业了,在当时那种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政治气候下,毕业仪式很草率,没有举行任何学科的毕业考试程序,仅是校主任盛发文(兼任前河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)到我们教室,宣布我和孙起明两人小学毕业,回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。其他毕业生,全部升入黄松甸公社农业中学,也就是后来的蛟河县第十八中学。
当年对求学学子那种怪异的禁读方式,在华夏自有文字记载以来,可以说是旷古难逢,有幸被我赶上了。虽然数量不多,大约占到全体毕业生的百分之六左右,但对这百分之六希望继续求学的学子来说,这块心理上的创痛,决定了要伴其走完终生。从毕业那天起,多少年来求学之路一直是我梦中的漫漫之路,直至今天,在睡梦中都是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!到底是谁剥夺了我继续求学的权利?是我学习不好吗?还是老师的过错?实际都不是,而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造成的,对生活在那个时期的平民百姓来说,求学权利遭到了残暴的践踏。
白山黑水风雪狂,草甸塔头乌拉长。
热炕夜听布谷曲,寄身塞外倍凄凉。
——寄调《凉州词》
1977年春天,带着我在东北第二故乡十六年的心酸梦,我们全家又返回了关里老家。回迁时曾经带着这张照片,但在后来的成家立业盖房搬迁时,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,至今记得在整理一些老东西时,发现没有了烙印我人生轨迹的这幅照片,曾经郁闷了好些日子。
以上两幅照片为1978年春节刚过,我和三弟、五弟第一次去青岛著名地标栈桥和水族馆游玩时,由景区摄影人员用120黑白相机留下的纪念照。那时的游人很少,我们弟兄三人的行头,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烙印。
此番回去寻找少年时的梦——毕业照,好费了一顿周折。本来这一届同学就不多,多年来各奔东西南北,我与他们都失去了联系。还生活在黄松甸的几位同学,手里头几乎都没有了。毕业照上的8个女同学,如今只有7人,也是各奔东西,生活在不同的地方。当我到了前河,张玉霞同学(后排左数第4人)的二弟玉成热情招待我到家吃饭时,说起在蛟河城里的于亚杰(后排左数第1人),推测她手里可能有。当打电话一问,她手里果然还仔细保存着。第二天在黄松甸和宋修光、于亚杰会面时,她从蛟河坐车给带了过来。 四十五年了,当年照片上那些十四、五岁的毛孩子,如今都苍老了。有人说人生无痕,看到这幅数十年前有自己影像的老照片,可以无愧的说,人生有痕多感慨啊!
笔者在黄松甸与于亚杰和宋修光相聚
前河小学的教室虽然几经维修,主体建筑基本没动,还是老样子。由于没套院墙,学校一有什么光景,至今在附近住着的大人孩子还有狗猫猪鸭什么的,和我当年上学时一样,都可以一拥而入进操场当看客
学校外面的那道山岗,从前被人们开垦的光秃秃的,如今的树木又葱茏茂密了。那两个蓝色的门,最左边的那个就是我小学毕业时的教室
烟云笼罩如梦如幻般的前河村一角,我去的那几天,正逢2013年8月东北地区的大暴雨。沧桑岁月将我印象里文革时期的一些烙印痕迹,都荡涤的烟消云散啦
如今的那里,多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逃荒的山东人,自从改革开放以后,都陆续的回到了关里。那里的人烟逐渐减少后,地方政府对坡度大的山地都已经强制退耕还林,自然生态由此得到了很好的休养生息。当年那些被“学大寨”开垦为梯田,后来又抛弃的荒野山岭上,又长出了茂密的灌木林!现在还留在那里的人们,只要勤劳肯出力气,在自家的庭院或者农田里培育黑木耳,每年的收入是很可观的。
到处可见人工培育黑木耳的场地
黄松甸全境属于长白山的张广才岭高寒山区,原始植被茂密,森林覆盖率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。在这没有人类工业污染的绿色海洋里,用当地纯净山泉水和木粉稻糠培育出的木耳,肉厚味醇色正,全国各地的商家纷纷前来采购,价格高出其它地区的很多,还是供不应求。在许多大城市的高档宴席上,和各地城乡人们的饭桌中,黄松甸木耳作为美味佳肴而美名远扬。如今那里的人们因木耳而勤劳致富,都过上了富足安康的生活。祝愿我的那些还留在黄松甸、前河的老同学,日子越来越好!祝愿已定居辽宁的王老师,生活美满幸福,安享晚年。
黄松甸这个地名,就是因为从前那里长有黄花松(落叶松)的大甸子而得名。这幅照片是乘坐蛟河至黄松甸客车,在乌林至八家子公路段拍摄的。
如今在黄松甸的一些深山沟里,还能看到这种木克楞涂抹泥巴墙的老房子。当年我们家刚去东北时,那些草苫的半地下低矮泥巴墙马架子,和原始社会的穴居不相上下,比起这个房子来要难看得多
前河东岭所处的莽莽原始森林——张广才岭,里面许多地方是无人居住区,一直和黑龙江的大小兴安岭接壤。
如今人迹稀少的前河东岭原始森林里,一棵枝叶繁茂、30多米高的白松树。爱好登山运动的我用了两天时间徜徉在第二故乡的山岭临海里,过了一把野驴登山的瘾。
初稿于2013年秋 简约稿校对于2019年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