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学周
1/18/2020 12:33:27 AM
诸葛亮是一位悲情的理想主义者,相对于他的理想,他的事业不能算是成功,他忠君,勤政,智慧,爱民,生前获得知遇,死后声誉隆重,几乎具备了士大夫理想形象的所有要素,历代诗人对其歌咏不断,其中诗圣杜甫歌咏孔明的诗作尤其让人印象深刻,甚至可以说,杜甫是诸葛亮“伟光正、高大全”形象塑造的重要推手。杜甫晚年流寓蜀中,写了很多歌咏诸葛亮的诗篇,从中可以读出诗人晚年心境,这些不朽的诗作可以理解为借题发挥,忠君报国思想一以贯之,他向往孔明君臣知遇,也为孔明没有实现理想而耿耿于怀。
肃宗上元元年(公元760年)春,杜甫经过长途跋涉,流落剑南,他拳拳于武侯不忘,写下脍炙人口的《蜀相》一诗:
丞相祠堂何处寻?锦官城外柏森森。
映阶碧草自春色,隔叶黄鹂空好音。
三顾频烦天下计,两朝开济老臣心。
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!
论者以为,题曰“蜀相”,而不曰“诸葛祠”,可知老杜此诗意在人而不在祠。然而诗又分明自祠写起。何也?盖人物千古,莫可亲承;庙貌数楹,临风结想。因武侯祠庙而思蜀相,亦理之必然。但在学诗者,虚实宾主之间,诗笔文情之妙,人则祠乎?祠岂人耶?看他如何着墨,于此玩索,宜有会心。
对这首诗,周汝昌先生如此解读:且说老杜风尘澒洞,流落西南,在锦城定居之后,大约头一件事就是走谒武侯祠庙。“丞相祠堂何处寻”?从写法说,是开门见山,更不纡曲;从心情说,祠堂何处,向往久矣!当日这位老诗人,怀着一腔崇仰钦慕之情,问路寻途,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,一不观赏殿宇巍巍,二不瞻仰塑像凛凛,他“首先”注意的却是阶前的碧草,叶外的黄鹂!这是什么情理?要知道,老杜此行,不是“旅游”,入祠以后,殿宇之巍巍,塑像之凛凛,他和普通人一样,自然也是看过了的。不过到他写诗之时(不一定即是初谒祠堂的当时),他感情上要写的绝不是这些形迹的外观。他要写的是内心的感受。写景云云,已是活句死参;更何况他本未真写祠堂之景?换言之,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,塑像之凛凛,使得他百感中来,万端交集,然后才越发觉察到满院萋萋碧草,寂寞之心难言;才越发感受到数声呖呖黄鹂,荒凉之境无限。在这里,你才看到一位老诗人,独自一个,满怀心事,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庙之间。没有这一联两句,诗人何往?诗心安在?只因有了这“映阶碧草自春色,隔叶黄鹂空好音”一联两句,才读得出下面的腹联所说的三顾频烦,两朝开济,一方面是知人善任,终始不渝;一方面是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;一方面付托之重,一方面图报之诚:这一切,老杜不知想过了几千百回,只是到面对着古庙荒庭,这才写出了诸葛亮的心境,字字千钧之重。莫说古人只讲一个“士为知己者死”,难道诗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计,果真是指“刘氏子孙万世皇基”不成?老臣之心,岂不也怀着华夏河山,苍生水火?一生志业,六出祁山,五丈原头,秋风瑟瑟,大星遽陨,百姓失声……想到此间,那阶前林下徘徊的诗人老杜,不禁汍澜被面,老泪纵横了。庭草自春,何关人事;新莺空啭,祗益伤情。老杜一片诗心,全在此处凝结!
代宗大历元年(公元766年)春末,杜甫自云安出发到夔州,来到奉节县西南七里的八阵图遗迹所在,不免勾起吊古之情,写下名篇《八阵图》:
功盖三分国,名成八阵图。
江流石不转,遗恨失吞吴。
《东坡志林》载:“诸葛造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,垒石为八行,相去二丈。”刘逴也云:“孔明以盖世奇才,制为江上阵图,至今不磨。”诗的两句皆是在称颂孔明,赞赏他以智慧确立了魏、蜀、吴鼎立,三分天下的局势,三国诸臣无有出其右者。八阵图的布局至今仍为人称异,任凭时光推移,江水冲激,阵石数百年来一直屹立不动,仿佛在见证着诸葛武侯的杰出才智和盖世丰功。然最后一句“遗恨失吞吴”则出现有几种不同的解释,究竟所恨为何呢?据仇兆鳌的归纳不外以下四说:一、以不能灭吴为恨,此旧说也。二、以先主之征吴为恨,此东坡说也。三、不能制主上东行,而自以为恨,此《杜臆》、朱注说也。四、以不能用阵法,而致吞吴失师,此刘逴之说也。在这四种说法中可以粗分为两组,一为一组,二、三、四为一组,这两组说法上是差异较大的,一是传统的解法,只从诗句的字面上来解,以为不能灭吴为诸葛心中之恨。此说颇为可疑,因为诸葛武侯向来主张联吴伐魏,正如《东坡志林》所言:“尝梦子美谓仆:世人多误会吾《八阵图》诗,以为先主、武侯欲与关公报仇,故恨不能灭吴,非也。吾意本谓:吴蜀唇齿之国,不当相图。晋之能取蜀者,以蜀有吞吴之志,以此为恨耳。”不论东坡之梦是真是假,诸葛亮向来主张联合吴国的确是事实,因此较为合理的解释当是诸葛亮以先主征吴为恨,而无论是二、三、四哪一种说法都是同意这一点的,只是有的注家说得很详细,更凿实罢了。整首诗的结构以浦起龙所言最佳,其云:“此石不为江水所转,天若欲为千载留遗此恨迹耳。如此才是咏阵图之时。”(《读杜心解》)诸葛亮以其才能本可成就更大的功业,然而却仍是功败垂成,正是由于刘备急于为关羽报仇,发兵征吴,结果大败于猇亭(今湖北宜都县北),就在永安宫病故,蜀国从此削弱。刘备急于吞并东吴的失策,关连着之后诸葛亮的伐魏无功,蜀二世而亡,故杜甫在此深为诸葛武侯抱恨。同时又由八阵图之石至今仍屹立不摇来看,似乎上天有意让人们在赞叹孔明智慧高妙的同时,又增添了几分遗恨!
接着再来看另一首同样是大历元年所写的《夔州歌十绝句》其九:
武侯祠堂不可忘,中有松柏参天长。
干戈满地客愁破,云日如火炎天凉。
这首诗一开头言:“武侯祠堂不可忘”是有训勉意味的,提醒人们记取、怀想诸葛武侯,记取武侯的什么呢?当然是武侯对蜀汉的一片赤诚,公忠体国,毫无私心。杜甫在这首诗中说到自己对武侯祠堂之印象是如此之深,尤其是其中高耸入天的松柏。大历元年蜀中大乱,这年夏天特别热,而且久旱不雨,到六、七月时更为严重。在这样一个干戈遍地、四处战火的艰苦时候,在炎日如火的夏天,诗人想到武侯祠堂倒真是一个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忧愁,避暑纳凉的好地方。杜甫满腹的忧愁,无可消除,只有来到武侯祠堂前,才彷佛找到了慰藉的知音一般,暂时在这里得到了心灵的安顿。
在《咏怀古迹五首其五》中,杜甫再一次赞颂孔明才高而为其命运不济而遗憾:
诸葛大名垂宇宙,宗臣遗像肃清高。
三分割据纡筹策,万古云霄一羽毛。
伯仲之间见伊吕,指挥若定失萧曹。
福移汉祚难恢复,志决身歼军务劳。
《杜臆》论此诗:通篇一气呵成,宛转呼应,五十六字多少曲折,有太史公笔力。《唐诗成法》也说:此首通篇论断,吊古体所忌,然未经人道过,故佳,若拾他人唾馀,便同土壤。这首诗,由于诗人以自身肝胆情志吊古,故能涤肠荡心,浩气炽情动人肺腑,成为咏古名篇。诗中除了“遗像”是咏古迹外,其余均是议论,不仅议论高妙,而且写得极有情韵。三分霸业,在后人看来已是赫赫功绩了,而对诸葛亮来说,轻若一羽耳;“萧曹”尚不足道,那区区“三分”就更不值挂齿。如此曲折回宕,处处都是抬高了诸葛亮。全诗议而不空,句句含情,层层推选:如果把首联比作一雷乍起,倾盆而下的暴雨,那么,颔联、颈联则如江河奔注,波涛翻卷,愈涨愈高,至尾联蓄势已足,突遇万丈绝壁,瀑布而下,空谷传响──“志决身歼军务劳”──全诗就结于这动人心弦的最强音上。长叹尽管有武侯这样稀世杰出的人物,下决心恢复汉朝大业,但竟未成功,反而因军务繁忙,积劳成疾而死于征途。这既是对诸葛亮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的赞歌,也是对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叹惋。
武侯祠前的柏树竟然历数百年还依然健在,其不免发人思古幽情矣。加上听说这些柏树乃孔明亲手所植更令人不胜时空交错之感。不过杜甫当时尚未萌发咏古柏之构想,等到五、六年后来到夔州,同样地,在武侯祠堂前有一群高耸参天的古柏,这使杜甫联想起昔日在成都时,也曾见过类似的景色,触景生情,不免想起自己由成都到夔州的这段人生历程,有感而发,遂以咏古柏为题,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《古柏行》:
孔明庙前有老柏,柯如青铜根如石。
霜皮溜雨四十围,黛色参天两千尺。
君臣已与时际会,树木犹为人爱惜。
云来气接巫峡长,月出寒通雪山白。
忆昨路绕锦亭东,先主武侯同閟宫。
崔嵬枝干郊原古,窃窕丹青户牖空。
落落盘踞虽得地,冥冥孤高多烈风。
扶持自是神明力,正直原因造化功。
大厦如倾要梁栋,万牛回首丘山重。
不露文章世已惊,未辞剪伐谁能送。
苦心岂免容蝼蚁?香叶终经宿鸾凤。
志士幽人莫怨嗟,古来材大难为用。
这首诗所歌咏的古柏,正是孔明庙前的古柏,因此表面上看是歌咏古柏,实际上则是歌咏武侯。又在句句说武侯的同时,寄托了杜甫自己的感慨在其中。《古柏行》一诗大致上可分为三段,第一段所咏乃夔州武侯祠堂前的古柏,而以君臣际会为结。第二段则回忆成都武侯庙之古柏以为衬,以神力造化功结之。第三段则从咏柏而寄慨,终以材大难为用结之。
从杜甫在夔州大量写作咏诸葛武侯的作品看来,其造访武侯祠的次数定是相当频繁了。在以下这首《诸葛庙》中,即可见杜甫自叙其来往武侯祠之频繁。
久游巴子国,屡入武侯祠。
竹日斜虚寝,溪风满薄帷。
君臣当共济,贤圣亦同时。
翊戴归先主,并吞更出师。
虫蛇穿画壁,巫觋醉蛛丝。
欻忆吟梁父,躬耕也未迟。
这首诗创作的时间,一说是大历二年(黄鹤注),一说大历元年(《杜甫年谱》)。诗中点明自己来到夔州后已来武侯祠造访多次,由“屡入武侯祠”可以得知。“屡入”究竟是几次呢?如果排除《谒先主庙》不算,假设杜甫每去一次武侯庙即作诗一首,算来在夔州两年他已去了至少六次。相对于其他的祠庙,这个次数是相当高了。“竹日斜虚寝,溪风满薄帷。”是形容入庙之景。“君臣当共济”以下四句是追溯武侯事,“虫蛇”二句承中段来,言当时勋业如此,而遗庙凄凉,但见画壁空穿,蛛丝缀入耳。
杜甫虽已至迟暮之年,但对现实的关怀仍然十分强烈,他并不期待创造个人的名利财富,而始终希望能辅佐贤君,使黎民百姓皆得安居乐业,期待创造一个太平盛世。因为自他经历安史之乱后,国家似乎就一直不曾有过真正的和平,人民也无法在安宁的日子中度过,诗人之心十分细腻,胸怀又十分广阔,就其所见、所闻皆令其忧心忡忡,他感觉到这个时代需要有一个像诸葛孔明那样的人来辅佐君王,而“吟梁父”和“躬耕”正表示杜甫的期待,同时也显示他在此时仍企图实现其理想,他相信只要有开始就永远不嫌迟!他无论在多么艰困的环境中,最后总是能抱持著积极乐观的想法去迎接未来不可知的命运,这也正是杜甫积极开朗性格的一面,这种性格也使得他的诗虽多叙离乱、困苦之情,却不致于予人灰暗、阴霾的色彩。最后总是能自我宽慰,振作起来。正如浦起龙所云:盖自嗟身老,以武侯作一影子也。“鱼水君臣”这恐怕不仅是杜甫个人的向往,可能也是古来多少知识分子共同的理想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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